我是一個走四方的人,南來北去,辛苦的人見的很多,但我總覺得,淮北鹽場圩子里的人算得上是最辛苦的。一年四季,風(fēng)霜雨雪,把蒼穹當(dāng)個蓋,咸土當(dāng)塊墊,頭朝黃土背朝天。圩子大都臨近海邊,無遮無擋,一片曠野,生活在夏天比別人更熱,冬天比別人更冷的地方。如果說,頭朝黃土背朝天是所有以土地勞作為生涯的人們的共同姿勢,那么圩子里的人保持這姿勢就最刻板、最長久,又最不能做一刻虛功。圩子是曬鹽的地方,人從大清早出門,就把兩條腿交給了灘上,交給了鹽。在鹽灘上曬鹽,不講究身段姿色長得怎樣,但必須有一副好的身子骨架:有一張耐得住風(fēng)吹日曬的好臉孔,千萬不能讓風(fēng)一吹就把臉皮吹皺了、吹破了,這面孔要能夠曬到紫銅色,才合鹽場本色;奶油小生做不得鹽場事,那蔥指藕肢的姑娘,圩里人也不欣賞,倒是板骨大身、兩腿一樣粗壯的女孩,才中用。圩中人,要有一身永遠(yuǎn)用不完的力氣,這力氣要呼之即來,取之不盡,干脆點(diǎn)說,要有一副耐得住超人負(fù)荷的骨架子──腰桿子要硬朗,兩條腿要堅(jiān)強(qiáng),腳板子要結(jié)實(shí)。不然的話,面對一種僅僅靠簡單的勞動工具锨、鍬、和推鹽車為主的勞動,一種僅靠消耗人的體力來掙錢變現(xiàn),圩子里的人就撐不住一天,就無法生活下去。
辛苦的鹽圩子人,過去最辛苦的還是一張嘴、兩條腿?!耙粡堊臁笔浅缘臇|西少。我記事的年頭,圩子里生活很簡陋,吃的東西也很簡單。因?yàn)槭杖氩桓撸圆说膩砺飞?,人又忙,菜農(nóng)送上門的是什么菜,就對付什么菜。常常一大家人在一塊,就吃一兩盤菜,按說身體是操持生計(jì)和產(chǎn)鹽的本錢,吃是件天大的事。然而圩子里的人很容易把本末混淆或倒置了,把生產(chǎn)大忙當(dāng)作頂重要的事,對最重要的吃這件事反而顧不上,盡是湊合,或者不怎么特別的放在心上。我現(xiàn)在想想,早先那些老圩子的人體質(zhì)往往比較差,也許與不看重吃這個實(shí)際是營養(yǎng)生命之資的大事有關(guān)。要像這幾年就好了,近年鹽場實(shí)行了結(jié)構(gòu)調(diào)整,家家都有菜園和魚塘,圩子里吃菜難的問題已經(jīng)有了根本性改變:要吃菜到自家的菜園里挑,要吃魚到自家魚塘去摸,要吃雞吃蛋到屋后的雞窩里去拿,只有吃肉要到集市上去買點(diǎn)。一張嘴辛苦的問題基本解決,這堪稱是鹽場重視民生問題的天下第一功。另一辛苦,是圩子人的兩條腿。鹽圩子里的人們,腳比手累,腿比臂累。因?yàn)閯趧拥牧α渴巧厦鎵旱较旅?,整個的負(fù)荷都是全身壓在腿上,一天到晚不停忙碌的雙臂和雙手,都靠兩條腿苦苦地?fù)纬种?,靈活地調(diào)動著。叉溝,要兩條腿挪過去;撩溝,要兩條腿拄在淺溝深溝里;推鹽,要兩條腿作前倨后蹬之狀,使盡渾身力氣推鹽;挖“泥猴子”,就是給每個人劃一段挖泥任務(wù),比方500方土,二百多斤的泥車子,要靠兩條腿硬撐著一步一步推到曠地上去,推過去再過來,挖完這段土方,再挖那段土方;尤其是領(lǐng)灘手,他的兩條腿真?zhèn)€就是鐵打的,整天就是在灘上奔跑,他的腿不但要堅(jiān)強(qiáng),耐力要好,還要比一般工人要快,不然,狂風(fēng)驟至,暴雨急來,保鹵保鹽就跟不上,就要遭重大損失。可以說,圩子里人的腿,使用的頻率比任何一種行當(dāng),任何一個職場都要高。人一到鹽灘上,就別想歇下來:撩溝、做埝、和灘、拉塑布、補(bǔ)塑布、挖塘子;灌池、趕鹵、種鹽;扒鹽、堆廩、上船鹽;放貝苗、放魚苗、放蟹苗、投餌、起捕、賣魚蝦……圩子里的人有做不完的事。這十件百件事,都是必須做的,都是省不下來,懶不起來的事。省了,懶了,事情就壞了,圩子有句防偷懶的警句,叫做“懶一懶,瞎只眼”,就說到了點(diǎn)子上。有人說,一個乒乓球運(yùn)動員圍著乒乓球桌前后左右,一天要跑上百公里,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計(jì)算,圩子里的人的腿,就圍著灘面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灘埝子灘框子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,領(lǐng)灘手在最忙的五六月,那是產(chǎn)鹽的高峰期,整天扛著小锨來回跑,兩條腿一天的驅(qū)動絕不下于幾十公里之途。領(lǐng)灘手忙,一般的工人呢,這時也都是歇不得的,他們的兩條腿簡直是全天侯插在灘上,兩條腿的軌跡,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記錄。
圩子里的人盡管做得很辛苦,但大家都不知叫苦,不是嘴頭上不叫苦,而是心里頭不叫苦。但是我們可以從他的腳步上看出心中的歡快和愁苦。看圩子里人們生活得好不好,日子過得有沒有滋味,就看他那兩條腿跑得歡快不歡快,輕松不輕松,日子有滋味了,生活好過了,他們的兩條腿就邁得輕松快活。反之,腿腳沉重而又沉重,腳步呆滯而又呆滯,這日子一定是拖著泥帶著水,又渾濁又糊涂。只是圩子里的人不想說,他直到兩條腿都真正跑累的時候,都不曉得提意見,都不想訴說──“郴江幸自繞郴州,為誰流下瀟湘去?”他不知道自問,更不他問。圩子里的人,只曉得做,不曉得說,更不曉得傾訴,仿佛訴說的角色不屬于自己,而是別的人,訴說只是別的什么人的事。(吳方友)